焦 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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坐下后,叶瀚钧和相亲对象互相打量几眼,客套几句再无话。不来电,且双向看不上,多一眼都不愿瞅。没戏才正常,叶瀚钧想。搁往日,她会找借口离开,但今天有点累,有点饿,便没动地方。男人撑不住,直截了当表示她不是他的菜。叶瀚钧头也不抬地说,忙你的去吧。对方起身,她扫码,点了单人套餐。
这已是回老家后的第五次相亲,皆由长辈介绍,看在父母的面子上,她只能列席敷衍。第二次那个长得倒不错,尽管一口侉掉裤腰带的本地方言,打扮得流里流气,但至少没谢顶没染发。然而,交往的第三天便想发生关系,被她拒绝后即原地失踪,再也联系不上,搞得叶瀚钧不得不恶意揣测:怕不是出门被车撞死了。当然,她心里明镜一样,这种就是打着相亲的名义骗炮的渣男,以前在北京遇过不少,手段比这高明得多。对于爱情、婚姻,她早已不抱希望,决定回来时便已料到如今的境况,在人潮汹涌的帝都混了那么多年都没碰到合适的,更别说池浅王八多的小县城,所以她根本不会因为屡次相亲“失败”而情绪波动。套餐上桌,她细嚼慢咽,企图品出鲜美之处,可惜流水线产品毫无特色,就像这里的绝大部分人一样乏善可陈。
实在味同嚼蜡,剩下多半碗。叶瀚钧抬头环顾,准备离开时,在二三十米开外瞥见两个熟悉的背影,其实有三个人,但最矮的那个比较陌生。一位妈妈牵着较小的男娃,旁边的女孩在叶瀚钧的班上读七年级,是她的表外甥女,那位母亲正是表妹于水美。尽管多年未见,她还是凭借背影和一点点侧脸的轮廓便认了出来。小县城就这样,哪怕遇到一个陌生人往上捯两辈儿,多半都有瓜葛。熟人社会,叶瀚钧不喜欢,但也没办法。
她不打算上前打招呼,回到老家将近一年,她和表妹从未联系过,但关于她的近况从父母和弟弟那里听到过一些,得知她过得不错,日子富足,夫妻恩爱。叶瀚钧第一次在二中上课时并未认出表外甥女,后来查看花名册才意识到两人的亲戚关系,遂在二十多个女生面孔中捕捉到了似曾相识的眉眼。说实话,女儿没有她妈年轻时好看。自然,女大十八变,还有机会。
怕被表外甥女认出,叶瀚钧起身,与娘仨背道而行,在地下超市绕一圈,购得牙膏一管。出商场来到停车场,她的白色雅阁停在最里面,一辆辣椒红的MINI COOPER横在车头前。谁这么没素质,竟然这样停车?前面明明还有空位。叶瀚钧仔细观察,在挡风玻璃处发现一张纸条,为车主电话,她稍作犹豫才拨号。电话拨通,无人接听。
她仰头望向夜空,北方购物中心的招牌猩红得刺眼。商场在北外环,往西五百多米就是叶瀚钧的母校县一中。往北大约两公里有山,上高中军训时她曾和同学们拉练去过,山脚下有兵营,山顶上有座麻山寺,寺庙里竖着石碑,刻有“古人种玉之处”几个字。电话自动挂断,叶瀚钧想稍等一会儿再拨,看对方会不会给她打过来。几分钟后,电话没打来,但于水美朝她不紧不慢地款步而来。
真是你,瀚钧!怎么在这儿遇见啦?于水美身着吊带、长裙,一张白脸直发光,嘴唇涂得紫葡萄样,两只匕首形状的耳坠子荡着秋千。
是啊,真没想到。叶瀚钧对表妹的形象并不感到突兀,甚至觉得熟悉,细想才记起两个人加过微信,她在朋友圈见过类似的穿衣风格。这家伙一开口就让她恍若回到儿时,依旧直呼大名,打小就没叫过姐。事实上两个人同岁,叶瀚钧只比于水美早出生十天。叶瀚钧的“十日”宴当天,于水美刚好出生。姑姑对此颇有微词,在叶瀚钧已然懂事后,她还曾半真半假地埋怨,过满月不得了,非得办十日,搞得水美出生那天娘家人一个都没来,全看你去啦!
大博士啥前儿回来的?大北京待得好好的,回这个破县城能有啥发展?于水美调侃。
不是博士,硕士研究生毕业而已。叶瀚钧耐着性子道,因并非第一次对人解释自己的学历。
反正都很厉害。于水美拉过两个孩子,过来见人,叫大姨。男孩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声,女孩道,叶老师好。于水美故作惊讶,早听闺女说新来了个语文老师,就是你啊,在二中真是屈才,咋没去一中?叶瀚钧道,哪儿都一样。于水美打量她几眼,穿得忒素净。叶瀚钧笑笑,人民教师嘛。于水美道,看你这黑框眼镜我想起来了,刚才在商场好像看见你了,对面还坐着个男的,相亲吗?真是怕什么来什么,怎么就被她撞见了,叶瀚钧佯装若无其事,没啊,可能是拼桌吃饭的吧,要不就是你看错了。于水美道,可能眼花了,可是话说回来,在学校外面你该化化妆,平时美美容,穿得花哨点,男人都肤浅,就爱看美女,甭管原装还是科技改造的。叶瀚钧扶下眼镜,有些习惯改不了的。我都两个孩子的妈了,于水美自豪地搂着两个孩子道,你也该着急了,舅舅和妗子一直都想当姥爷姥姥呢。叶瀚钧道,那倒没有,我弟不是有孩子嘛,当爷爷奶奶比当姥爷姥姥强。于水美的目光飘向虚无,随即拉回,她父母只她一根独苗,不知她是否想多了。叶瀚钧遂转移话题,你怎么把车停这儿了?于水美打马虎眼,刚才没空地。她靠在车头,咱们上次见还是姥爷的葬礼,一晃人都没六年多了。
仔细一算,的确已过六年。奶奶比爷爷先走两年,奶奶去世后,爷爷非要自己过,坚持不去儿子家。爷爷曾做过搭桥手术,死于心梗,被叶瀚钧的父亲发现时已咽气三个多小时。叶瀚钧接到消息立即请假,坐高铁从北京回到县城。葬礼上,于水美哭得稀里哗啦,如丧考妣。她给姥爷买了好几个花圈,各种高档纸扎,其老公跑前跑后,忙得脚不沾地,亲戚们都夸他比亲孙子都好使。叶瀚钧也伤心,但只是沉默着。听父亲说爷爷还到郊区去拣菜农不要的萝卜,一生勤俭简直到了苛刻的地步。生命的诡谲令她如鲠在喉,想哭却哭不出来。出殡前行三拜九叩大礼时,姑姑劝慰梨花带雨的于水美,别哭了,小心身子,你姥爷寿命够了,没多大遗憾,再说,他从小就不喜欢你,至于嘛!当时于水美已有三个多月的身孕,若是她不参加葬礼,也不会有人挑理。可她还是来了,而且引人注目。
姑姑说得没错,爷爷对叶瀚钧的偏爱,家族的人有目共睹,就连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有所耳闻。爷爷是把她当孙子来看待的,否则也不会深思熟虑翻遍《辞海》给她取一个如此男性化的名字。即便后来真有了孙子,也比不上叶瀚钧受宠,这一切可能只因为她乖巧听话,聪明向上,而且成绩相当好。叶瀚钧的弟弟贪玩,爱耍小聪明,于水美成绩也不行,且心思并不在学业上,爷爷对他们俩没多少好脸色。
爷爷葬在老家。从坟地回到老宅,待亲戚们离开,叶瀚钧的爸爸亮出爷爷的积蓄数额,并表示要多分三万块钱,说那是老人家亲口嘱咐的,留给叶瀚钧。爷爷生前的工资由叶瀚钧的父亲支取并保管,听到金额与想象中相差悬殊时,于水美的妈妈已然气上心头,想来平时哥嫂定然贪了不少,待到闻言还给侄女开了小灶后更加怒不可遏,遂对着兄嫂一顿疯狂输出,不时捎带着叶瀚钧。她细数自家遭受的种种不公,摆出泼妇架势,甚至进行人身攻击。叶瀚钧的爸妈不甘示弱,逮住机会和对方话里的漏洞联合还击。姑父倒像个没事人一样看热闹,姑姑指责他,他颇为大度地表示不差那三万块,就算一分钱不要也没关系。姑姑说她争的也不是钱,而是一口气,接着让她哥哥拿出证据,录音或是视频,反正空口无凭,她不认。
别吵了,我不稀罕那三万块,爱给谁给谁。一直沉默的叶瀚钧开口解围。爸爸有没有说谎她不确定,但她坚信爷爷单独给她留了遗产,她明白爷爷是为她好,然而这份偏爱只会让她难堪,尤其在这个节骨眼,这种场合,只会让她成为众矢之的。
姑姑略感讶异,随即道,还是大侄女懂事,看人家这境界,哥,你学着点吧。
除了存款还有不动产,包括老宅和县城里爷爷奶奶生前居住的楼房。房产的归属问题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解决,兄妹俩僵持了半年之久,差点闹上法庭,后由娘家大舅出面,从中调停,才算分清,却都觉得自己吃了亏。两家就此不再来往,春节时去老家串亲戚都要事先打听对方的行程,以免撞见。
其实早在爷爷去世之前,叶瀚钧和于水美便已疏于联络多年,微信页面一直停留在某年春节时的群发问候。自从她上高中,尤其是考上大学以后,便和于水美渐行渐远,各忙各的营生,逐渐成为两个世界的人。别看现在叙起旧来十分热络,仿佛一对无话不谈的闺蜜,实际上叶瀚钧对于水美所说的那些休闲、美容、美食、旅游等话题皆不感兴趣。反正叶瀚钧感觉到了隔膜,她觉得于水美肯定也有相似的感受,虽然一直叽叽喳喳,假装热情地寻找话题。
正当叶瀚钧犯愁找不到理由走人时,于水美的老公过来找她回家。于水美貌似松了一口气,临上车时叮嘱叶瀚钧,以后常联系,周末来我家玩。叶瀚钧尽量诚恳地点点头。
插图/吴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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着实费了点脑细胞,叶瀚钧才想起表妹的老公叫黄志远。他老得有点快,发际线后移明显,穿得板正,却散发着一股衣物久置深柜中的霉味。他比于水美大七八岁,按说才四十出头,可跟他老婆站一块甚至有点像父女。当年于水美决定嫁给他,其家人极力反对,大上两三岁还能理解,七八岁简直差了一代人,而且长相亦无出挑之处。叶瀚钧也不看好,就她了解,于水美并不喜欢黄志远这种类型(当然那只是学生时代,成年后审美观发生改变很正常)。可爷爷却难得支持于水美,他认为这小伙子知书达礼会来事,而且工作体面——在县医院眼科,听说现在已升至主任医师。多年前,第一次见黄志远时,叶瀚钧便觉得他举手投足之间的腔调很像某个人,当时没能想起来像谁,如今那种装腔作势浓厚得似乎已发酵,她终于意识到那是官腔,是机关干部特有的——刻意做出的熟络中暗藏着盛气凌人、居高临下。同时亦悟出黄志远酷似爷爷,都是大男子主义,钢铁直男。表妹夫像爷爷,所以表妹才会被他吸引?这个奇怪的逻辑细思极恐,叶瀚钧不敢再往下想。
回到家,爸妈都在客厅,叶瀚钧想直接进房间,却被妈妈喊住,问她相得怎么样。叶瀚钧只得简单扼要地总结几句,并付诸细节,她知道爸妈恨不得在现场观摩指导。妈妈的反应一如往常,劝她放低眼光,找个过得去的即可,爸爸则唱红脸,先挑妈妈的毛病,再对她软语相劝。叶瀚钧耳朵起茧,不想再听,干脆岔开话题,在停车场碰见于水美了,带着俩孩子逛街。
妈妈并不感到意外,眼皮不抬,看人家多幸福,儿女双全,老公知冷知热,还在乎她。
太在乎了也不是好事,黄志远这人控制欲太强。爸爸回忆,前年春节去老舅家,倒霉的是碰上他们一家也在,中午吃饭,于水美看羊排炖得烂糊,非要啃,黄志远说啥也不让吃,说她嘌呤高,吃多了痛风,老舅的儿子已经给于水美夹了一块,说只啃一块问题不大,黄志远还坚持夹走,自己啃了,搞得大家都挺尴尬。
你那“好妹子”早就显摆过,说于水美在家很少干家务,连内衣、袜子都是黄志远给她洗,于水美一旦出门久了,电话马上过来查岗。妈妈道,也不能怪黄志远不放心,于水美从小是个狐媚子,初中就谈恋爱……成年后竟然那么安分,让人意外。
年轻时折腾不为过,不然只知道读书,成了书呆子。爸爸道,瀚钧要是有她十分之一的劲儿,现在也该当妈了。
眼见话题兜兜转转回到自身,叶瀚钧马上去了卫生间,沐浴后回到床上躺着。窗外的一块天犹如冻结的湖面,冷冷的模糊的蓝,大半个月亮,如同冰破处银灿灿的一汪水。与表妹邂逅,叙旧,让叶瀚钧心湖微澜。表妹的养尊处优她早有耳闻,如今亲眼见到确实令她微微吃惊,只因表妹的生活水平比她预想的要高一个档次,但也仅此而已,毕竟她曾在北京见过大世面。吃惊之余,更多的则是淡淡的鄙视。于水美的日子和大多数小县城的暴发户大同小异,除了物质还是物质,除了攀比就是虚荣心,只要一张嘴,便暴露了他们没文化、没素质、没精神追求的底色。就算以世俗标准来衡量,表妹比她过得好,比她成功,可叶瀚钧一点都不羡慕,更不会眼红,只因她从小就被爷爷教育,自己和表妹将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,她的人生要比于水美更有价值,更卓越。直到如今,即使她成了所谓的大龄剩女,工作不够称心,但她并不觉得多么糟糕,在她内心始终燃着一盏灯,那是爷爷在她小时候就点亮的。
爷爷自诩文化人,年轻时在镇上的粮库当会计,而后成为县税务局的科员,退休时已是一把手。他把握住时代机遇,靠一己之力改变了家族命运,让儿孙和他一起吃上商品粮,从此再也不用下地干活。他信奉知识改变命运,期待儿女像他一样,如果能出个大学生更好。叶瀚钧的爸爸在学生时代的成绩一直不错,平时考试总能名列前茅,可一到高考就出状况,不是头疼,就是胃疼,导致高考三次皆落榜,最后不得不走后门进入税务局工作,然而他性格木讷,不懂得曲意逢迎,混迹多年,直到叶瀚钧的爷爷去世还只是个科长。于水美的妈妈更不是学习的料儿,勉强上到初中毕业,便各处打工,搞对象,到年龄便结了婚。
失望的爷爷将希望寄托在叶瀚钧身上,而她确实满足了爷爷的虚荣心和夙愿,不仅考上大学,还读了研,是叶家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,第一个硕士。以优异成绩考上县一中那年,爷爷送给她一支英雄牌金笔,笔尖用金、银、铜合金制成,价格比普通钢笔贵了好多倍,笔身上刻着一个“叶”字,可见是为她量身打造。但他们那一代的学生已没几个人痴迷练习钢笔字,她更想要手机或平板,好在爷爷还给了她三千块红包。那支金笔躺在盒子里,被她塞进抽屉,再没动过,如今早已下落不明。姑姑花了近十万块,才使得于水美进入县一中,这让爷爷不齿,自然没给她奖励。爷爷在叶瀚钧面前挖苦于水美,师傅领进门,学艺在个人,不是那块料,进好学校也白搭,等着瞧吧,她那水平肯定跟不上课,早晚得退学。
高二下半年,于水美退学了,倒并非跟不上课,而是因为“超常交往”,被勒令退学。如今想起这个生造的词,叶瀚钧感到可笑,又觉悲哀,明明是青春期的正常反应,却非要被扣帽子。表妹其实并不一定比她早熟,只是比她勇敢,更能正视内心和身体的嬗变与需求。表妹了解的,她都懂,网上什么查不到呢?七八年级时,两个人同班,九年级时按照成绩分了快慢班才不在一个班。八年级换的新班主任,才从师范学校毕业,二十岁出头,教英语,长得好看,又洋气。于水美曾私下里对叶瀚钧说,有时我巨想扑进曹老师的怀抱,他身上有一种特别的香味。叶瀚钧理解表妹所说的那种年轻男子特有的气息,亦曾渴望与之亲近,但她羞于承认,就连梦里也不敢,更别说启齿于他人。她惊讶于表妹的大胆与不害臊,仿佛自己的心事被人说了出来,于是颇为不屑地说,还香味,他又不是香妃,男人都是臭烘烘的。表妹撇嘴,给她一个白眼道,瞧你那话说的,好像有了好几个孩子的老娘们儿。
十五六岁时,叶瀚钧曾在门后贴过一张男星海报,是她早已不再着迷的小白脸类型。某一天不知怎么被爷爷瞧见,当时她在学校,过了多日,放假去看爷爷奶奶,爷爷问起是谁,又问她是不是在谈恋爱。叶瀚钧说没有。爷爷道,没有就好,别整那些没用的,等你以后考上大学随便谈,还都是全国拔尖的人才,这个破县城哪有配得上你的?不要跟水美学,她家里有钱,本来不成才,学不学都行,将来跟她妈一样早早地嫁人生孩子。
叶瀚钧听父亲提过,姑父家以前专门收街边小店的保护费,带点地头蛇性质,当初爷爷极力反对姑姑嫁过去,觉得有辱叶家的“书香门第”。姑姑刚嫁过去那阵吃过不少苦,和姑父两个人养过猪、牛和鸡,种过果树,后来因为拆迁补偿,不仅住上楼房,还成了暴发户。爷爷继续叮嘱,把精力放在学业上,那是你唯一的出路。叶瀚钧默默点头,可胸口涌动着一万个“不”字。青春期的她对“老人言”嗤之以鼻,甚至故意与父母作对。她觉得爷爷对她的喜爱是一种自私的表现,他喜欢的只是成绩优秀的她,并非她这个人,假如她像表妹和弟弟一样“没出息”,那么爷爷连正眼都不会瞧。
爷爷勤俭一辈子,更不忘教导叶瀚钧,禁止她在吃穿用度上与同学们攀比,要比就比成绩,能吃饱穿暖就够了,更不要化妆,过分打扮,腹有诗书气自华。她还记得五六岁时的暑假,爷爷骑车带她和表妹去野外玩,天太热,人又累又渴。两个孩子想吃冰棍,无论她们如何哀求,爷爷就是不给她们买,只让她们喝自带的水。返回后,于水美拉着叶瀚钧到自家,姑姑给她们买了两个“雪人”。懂事后追忆起此事,于水美道,我姥爷真抠门,好冰棍顶多两块钱。爷爷道,我是想锻炼你们俩吃苦耐劳的毅力。
往事一件件清晰地浮现,直叫叶瀚钧羞愧,又觉得小时候的自己很傻很天真,轻易地就被爷爷洗了脑,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里,她犹如笃信教科书上的道理一般将爷爷的话奉为真理。而回过头看,她不得不承认,正是爷爷的鼓励和指引才让她走上了现在的人生之路,如果她没有用功学习,而是像表妹一样只知道恋爱和玩乐,那就不可能走出县城,发现更加广阔的世界,接触更为自我的生活,内心也不会因为阅历够多而变得丰盈和坚韧,不可能像如今这般处事不惊。她默默叹气,不再去想。拿起手机刷朋友圈,看见表妹在一个多小时前发了一张美美的自拍,所配文案为:第一次当红娘好失败,两人都没看对眼,不到一分钟就拜拜了。
3
叶瀚钧,出来玩!我去你家楼下等你。
那次失败的相亲半个多月后的周六午后,于水美给叶瀚钧发来微信,她的声音听起来半嗔半娇,带一点俏皮,恍若童音。叶瀚钧的第一反应是找个理由拒绝,可稍作考虑,决定会面,她倒要问问表妹为何给她介绍那种货色,难道在她眼中,她这个大龄表姐已经到了是个男人就能谈婚论嫁的地步?她问表妹去哪里,做什么。于水美回复,随便转转,最好穿运动鞋,别穿裙子。不知表妹要搞什么,换好衣服站在镜前端详片刻,叶瀚钧摘掉黑框眼镜,换成隐形。隐形戴起来麻烦,而且不舒服,她更愿意戴黑框眼镜,可那样让她多了几分书呆子气。化妆?她拿出口红,血淋淋的姨妈色,连忙擦得一干二净。
钻进MINI COOPER,表妹递给她一杯奶茶,一瞬间,肌肉记忆苏醒。七八年级时的课间,两个人经常一起下楼买喝的,多半是表妹请客,强行塞到叶瀚钧手中,比刚才的动作霸道得多,热情得多。表妹的零花钱比一般人都多,习惯大手大脚,姑姑财大气粗,就连过年时给红包都比其他长辈厚许多,惹得叶瀚钧的妈妈在背后埋怨她“臭显摆”。
叶瀚钧问她,孩子呢?
表妹道,他爸今天轮休,带他们去体育馆玩,我可以吃过晚饭再回去。
朝北开,山头就在挡风玻璃的前面,连上面的石头和树都看得真切。当地人称其北山,实为燕山余脉,海拔较低,顶多半小时就能到顶。盘山公路修到半山腰,再往前就是山路,两人弃车,徒步登山。弯腰走了一段陡坡,叶瀚钧双手撑在膝盖上道,很多年没爬山了。于水美道,上次还是爬这座山?叶瀚钧道,在北京爬过香山和凤凰岭。表妹定是同她一样想起了两个人上高中时一起爬北山,准确地说还有一个人——苏晓晨,就是那次他们三个看到了山顶上的石碑,据说是这座县城的名称由来。
当时表妹正和苏晓晨谈恋爱,叶瀚钧早知自己要做灯泡(事实上做摄影师),但她还是来了。三人先骑自行车,顺着尚未修建沥青路的石子道抵达刚才停车的位置,随后徒步登山。苏晓晨和于水美卿卿我我,将叶瀚钧当成空气。她心里痒痒的,不敢看苏晓晨,只因他太过耀眼。他长相硬朗、阳光,身材健硕,是体育特长生,打篮球时能吸引到诸多女生的目光,女生们纷纷在私下对他抛出橄榄枝。
于水美曾自豪地告诉叶瀚钧,苏晓晨几乎每天都能收到情书,就连三班的学霸班花都给他写过,可他唯独看上了我。叶瀚钧露出羞涩的笑,发自内心地说,你长得好看。她没告诉表妹自己也给苏晓晨写过情书。于水美拿出化妆镜自我陶醉,我是好看,可姥爷喜欢学习好的,看不上我,我跟你说件事,你可别生气。叶瀚钧鼓励地看着她。表妹道,有一次我听姥爷对姥姥说,瀚钧长得不好看,她不好好学习,弄个本领在身将来怎么办?她只能靠自己,不像水美那丫头,靠脸蛋就能找个养她的男人,顶不济还有他爸妈的钱。
身体里发出无声的轰隆巨响,仿佛有什么坍塌了。叶瀚钧愣怔几秒,随即若无其事道,爷爷一直替我着想,想得那么长远。得知爷爷对自己相貌的评价,叶瀚钧很受伤,难道她的脸真的一点吸引力都没有吗?难道靠知识和才华就能得到异性的关注吗?
进入高中生活后,叶瀚钧心智渐开,更为广阔的知识面为她打开了崭新的视野,对待生活中的很多事,她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,不再听从他人意见。她逐渐意识到爷爷之前对她灌输的很多价值观都是陈旧的,甚至是腐朽的,尤其是从表妹那里听到爷爷说她不漂亮时,自尊心大为受挫,尽管这可能是事实,但令她难以接受,不想再面对爷爷。她讨厌爷爷以貌取人,对她的前程贸然断言,自己的人生才刚刚开启,爷爷凭什么那么早就下断语呢?
最近相亲没?爬至山顶,表妹问。
你又没给我介绍,哪来的对象?叶瀚钧自嘲。
两人相视一笑,走到石碑前,叶瀚钧道,你和苏晓晨在这合过影,还记得吗?
记得,照片早没了。表妹道,想起那时候,感觉不是我自己,或者说像前世。
你们后来没再联系过?
自从我被退学就失去了联系。于水美道,但我听说过他的情况,哪儿都没考上,好像一直都在外地打工,前两年在火车站遇到过一次,发福,油腻,老得走了样。
鸟瞰整座县城,犹如一盘打翻的棋,乱归乱,棋子还是那么多,各有各的轨迹。
能想象到,很正常,很合理。叶瀚钧的口吻宠辱不惊。
你到底为啥离开北京?于水美一脸正经。
我妈没跟你说?
舅妈不像你想的那样,她懂得尊重女儿的隐私。于水美道,她催你也是真替你着急。
叶瀚钧稍作犹豫,将原委和盘托出。她所在的班级里有两个学生搞对象,偷偷摸摸的阶段未被发现,遂逐渐大胆,不仅出双入对,还在操场的隐蔽角落拥吻,摸来摸去。有一次恰巧被教导主任看见,马上找到作为班主任的叶瀚钧。本来她睁只眼闭只眼,学校虽有禁止早恋的明文规定,可她还是不太想管,这两个学生的成绩都比较一般,不在她的重点关注内。学校给予了两个学生通报批评,在周一升旗仪式结束后由教导主任在台上昭告全校,并让当事人站到主席台上,等于公开处刑。没想到女生脸皮薄,回头就从三楼跳了下去,所幸无生命危险,但多处骨折,躺在医院大半年,很可能终生残疾。学生家长三番五次找到学校,要求赔偿,校领导将黑锅甩到叶瀚钧身上,家长被蒙蔽,针对她发难,对她破口大骂,甚至要动手。此事闹到网上后,不明所以的键盘侠对叶瀚钧进行人身攻击,肆意谩骂。平时和她关系还不错的老师开始与她保持距离,像是要沾了晦气似的,一气之下她辞了职。
碰到这种事只能自认倒霉,你能全身而退已经不错了。
叶瀚钧惊讶于表妹的反应,她还以为对方多少该为她抱一抱不平。她注视着表妹的侧脸,眼角无光,皱纹犹如大蒜的根须。她说,你变了不少。
谁又能一成不变呢?不结婚生子可能变化少一些吧。表妹认真分析道,生育能改变一个人,能让人彻底成熟,就好像孩子偷走了你的童真和年少,你生命中的那一部分完全被抹去,仿佛生来就是个大人,我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,但人总会走到这一步。
叶瀚钧叹气。
于水美道,甭唉声叹气,你要决定在老家发展,就别太挑,看得过去,聊得上来,正常人,能过日子就成。
叶瀚钧不想理会这类话题,凑巧于水美的手机再次响起。这一路上,她的手机不时发出声响,不是视频,就是语音。在叶瀚钧听来,除了她表妹夫,还有一个男的在与其聊生意上的事,估计是她的员工。表妹开过服装店、饭馆,卖过花卉绿植,目前只有一家加油站。等于水美发完语音,叶瀚钧打趣道,老板娘就是忙,加油站的员工吗?于水美笑道,听着不像吗?叶瀚钧说,感觉你俩很熟。于水美道,是个还不错的小伙子,入职半年多了吧,以前在深圳,搞自媒体创业,没赚到钱,还把积蓄搭了进去,干脆回老家从头开始。叶瀚钧道,你对下属这么了解?于水美偷笑,我上学时喜欢这种类型,但他对我没意思,我试探过。叶瀚钧道,胆子真大,就不怕黄志远发现?表妹道,黄志远比较迟钝,再说,我这只是心理活动,自有分寸,家庭和现在拥有的最重要,不可能为了一时的冲动扰乱现在的生活。那你还算理智,叶瀚钧道。于水美说,本来我还想把你介绍给他,可我发现这人眼界挺高,见识广,你又总这么低调,男人还是喜欢活泼、甚至招摇的……叶瀚钧明白表妹没好意思说出来的话,她认为那人看不上叶瀚钧,毕竟他对于水美都不感冒,怎么会看上清汤挂面的表姐呢?
两人下山,走到汽车旁。眺望一个长长的陡坡,叶瀚钧回忆道,还记得吗?那次咱们三个骑车下山,你和苏晓晨双手撒把,两只胳膊张开,要飞起来似的,可我胆小,怕栽跟头,连一只手都不敢撒开。于水美眼神虚无,似乎没能记起往事,漫不经心道,是吗?有这回事?反正现在我是不敢双手撒把,方向盘也不敢松手。叶瀚钧道,人是这样的,越长大越胆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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据母亲说,于水美家有两套楼房,都在繁华地段,租了出去,平时一家人住在外环边上的两层自建小独栋。妈妈继续跟叶瀚钧嫉妒地八卦,还是自己盖的房子住着舒服,随便吵闹,到处溜达,还带很大的院子,养狗,养花,又能种菜。小独栋的位置以前为黄志远家的宅基地,自从县城的基建加快,以前在城关住的不少人家都吃到了拆迁的红利,黄志远和于水美因此变得家底殷实。叶瀚钧站在两扇敦实的红漆大铁门前,不由得被其毫不掩饰的炫富气派所折服。高墙目测得有两米,两侧各有一个摄像头,在她走进大门时被提醒:您已进入监控区域。叶瀚钧拿出钥匙,开了门。
暑假期间,黄志远歇年假,带全家去三亚玩一周。于水美家里养着两只狗,分别为博美和柴犬,需要喂食,于是将钥匙给了叶瀚钧,让她在喂狗之余顺便给花草蔬菜浇水。前一天叶瀚钧已来过,花草蔬菜并不旱,先将两只狗牵到附近的树林里排泄,回来后又给他们添料和纯净水。今天她来得稍早,没有急着遛狗,而是在客厅里转了转。昨天她仔细观察过,客厅里没装监控,卧室都在二楼,上着锁。装修和家居风格并非她想象得那般庸俗,起初她还以为会是整套的红木家具,没想到淡雅至极,竟有些偏北欧的极简主义。看来黄志远(她认定这肯定是黄志远说了算)还有点品位,不像姑姑家一整屋子红木家私,就连门框都是沉甸甸的暗红色,置其间令人心惊、压抑。
小腿肚奇痒,叶瀚钧抓挠,疙瘩又大又红,想来是被蚊子叮了,后悔不该光腿穿短裙。她翻了好几个抽屉,终于找到一瓶风油精,赶紧涂抹。几分钟后,痒和痛消失。放回风油精时,她注意到抽屉里躺着的钢笔眼熟,拿起来仔细察看,果然是当初爷爷送给她的那一支,只是没有她记忆中那般光鲜,笔身上刻的“叶”字灰扑扑的,如同蒙了尘。表妹何时盗走的这支笔,叶瀚钧一点头绪都没有,她并不太关心。让她震惊的是表妹原来那么在乎爷爷的偏爱,她还以为表妹一点都不嫉妒她呢,毕竟她认为这根本不值得妒忌。
叶瀚钧蓦然想起高考前夕去过一次爷爷家,在那之前她已将近大半年刻意疏远着爷爷。爷爷问她为何这么久没来,她只推说课业繁重。爷爷难掩失望地“哦”一声,继而道,学业重要,高考重要,可也要注意休息,别累坏了,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。叶瀚钧笑而不语。自从退休后,爷爷颓废许多,再没人来给他送礼,巴结他的毛笔字写得好,水墨画有意境。可他闲时还是爱写爱画,搞得满屋子宣纸飘飘,弥漫着一股墨汁的臭味。爷爷问她成绩,假装很了解当代高中生的生活,甚至跟她探讨电脑科技、报考专业、课外阅读等,语气里充满讨好的意味。叶瀚钧故意让爷爷难堪,聊一些他没有涉猎过的编程、物流电商、网文连载等新鲜事物,让他意识到自己早已被时代淘汰。见爷爷一脸蒙,她感到可笑、可怜的同时竟有一丝快慰。
手握钢笔,叶瀚钧才意识到当年的意气用事对爷爷是多么残忍。没想到昔日里爷爷对她说过的话,做过的事,一句句,一件件,竟如过往烟尘里射过来的一道光,似乎要照及她的前半生。
将钢笔和风油精放归原处,叶瀚钧牵着两只狗出去了半个多小时,回来后见有个男人正在门口徘徊。两只狗看见男人,朝他奔过去,叶瀚钧一不留神也被往前拽了几步。男人蹲下来,逗弄狗,看来是熟人,但叶瀚钧不认识。她刚想发问,注意到男人穿着加油站的制服,于是想起于水美说过的那个从深圳回来的男人——没想到他看上去挺年轻,长得也精神。男人起身,自我介绍,说他叫陈小晨,于水美是他的老板。叶瀚钧道,于水美出去旅游了,你不知道吗?陈小晨道,我知道。叶瀚钧道,那你来干什么?陈小晨道,我办完事,刚好路过。
两个人正说话,柴犬趁机挣脱绳套,直往大马路的方向跑。陈小晨赶紧追上,将其抱了回来。叶瀚钧跟他道谢,并打开门,让他和柴犬进来。陈小晨问她,你是谁?叶瀚钧说自己是于水美的表姐,来帮她遛狗,并浇花浇蔬菜。陈小晨盯着她看,直看得她不好意思,才道,没想到这个破地方还有你这种人。叶瀚钧不屑道,我是哪种人?陈小晨并不回答,观察菜园子和花草,用很有经验的口吻说,该浇了。叶瀚钧道,我觉得还不算太旱,叶子都还没打蔫。不,陈小晨道,不能等到那种程度再浇,我来帮你吧,我小时候经常帮爸妈浇菜园。
轻车熟路地找到水管,接上水龙头,在陈小晨的授意下,叶瀚钧将开关拧到最大。水压很高,水流迅猛,冲向空中。陈小晨捏住出水口,使其呈现洋洋洒洒之态,仿佛一片甘霖降落在花朵和叶子上。水雾中一道小小的彩虹清晰可见,水珠打湿他的T恤,紧贴在他身上,勾勒出精瘦的肌肉线条。叶瀚钧在不远处仔细观望,周身沐浴在伏天的阳光里,又热又湿,细细的喜悦如同虫子似的在体内游走。
陈小晨主动跟她搭话,三言两语你来我往中了解了彼此的过去和现状。他道,我就说嘛,一看你就是大城市回来的,和从小到大没离开过县城的人不一样。叶瀚钧问,哪里不一样?他道,我能感觉到,因为我和你一样,有一种不合时宜的气质。叶瀚钧说,我只是暂时在老家。陈小晨道,我也是,我以后还想回深圳,你呢?叶瀚钧说,我不确定。其实她给深圳的一家私立中学发过简历,对方对她很满意,只是还有些细节需要商榷。浇完花草和蔬菜,陈小晨问,你明天还是这个点过来吗?她答,是。他道,那我到时还来。她道,明天不用浇园子了。他道,我来帮你遛狗。叶瀚钧未置可否。
夜里,叶瀚钧做了个梦。梦里,陈小晨给花草浇水,她立在旁边,忽然,他转身,将水管对准她,水流朝她汹涌而来,她直挺挺地站着,没有躲避,甚至满怀期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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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全文请阅《长江文艺》2025年第6期)
责任编辑:徐远昭